大约比曹雪芹的《红楼梦》早十来年,在清代乾隆年间,吴敬梓写成了《儒林外史》。鲁迅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说部中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而且似乎鲁迅认为,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足称讽刺”的长篇小说,也只有《儒林外史》。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被鲁迅称为“伟大”的只有《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这两部长篇小说都出现在中国古典小说发展高峰的清乾隆时期。正好《红楼梦》是悲剧性的,《儒林外史》是喜剧性的。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而喜剧是“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这两部小说正好分别为鲁迅的这两句话作例证。《红楼梦》着重于对现实作悲剧性的批判,表现真善美被毁灭的悲痛;《儒林外史》则着重于对现实作喜剧性的讽刺批判,表现假恶丑的可笑可鄙可悲。 喜剧的武器是笑。喜剧性的笑,多产生于对不和谐状态的尖锐揭露中:本质与现象的不一致,内容与形式的不协调,动机与效果的适得其反,前后态度的自相矛盾等等,都可以是不和谐的表现。金色苍蝇表面上金灿灿,好像有价值,把它“撕破”,原来金光闪闪的外表里面却是一肚子臭:外表和内容不和谐,用艺术的方法把它揭穿,就可以使人蓦然之间发现不和谐,从而用笑表示对它的鄙弃。这种笑,是作家引导读者进行社会评价、审美评价的结果,不是单纯的生理现象。
# q& U, Z9 ?! Q. w0 C' o# g3 ~* g由于喜剧对象的性质和作者的态度不同,喜剧的笑也是多种多样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喜剧交响乐,只要我们仔细品味、细心聆听,就可以从这部喜剧交响乐中听出“笑的多重奏”。让我们从《范进中举》这一著名章节入手,领略一下这部小说的喜剧风貌。
《范进中举》大家都很熟悉了,中学课本里都有。它从《儒林外史》的第三回延续到第四回,其中出现了三种不同音调的笑,组成了笑的三重奏。现在我们先讲第一重奏:由胡屠户形象引发出的滑稽的笑。 胡屠户是非常成功的形象。从喜剧艺术层面上看,他是滑稽的典型;从精神气质层面上看,他是势利的典型。 1、前倨后恭 倨,傲慢。前倨后恭,前面很傲慢,后面很恭敬,前后态度尖锐地不和谐,就显得滑稽。而这也恰是最能凸现势利嘴脸的聚焦点。 中国早期的势利典型苏秦之嫂,就是这样。《史记》卷六十九就记载:战国时著名的谋士苏秦,开头他到各国游说好几年,都不被接受,“大困而归”,受尽家里人包括嫂嫂的轻贱和嘲笑。后来他的“合纵”对付秦国的谋略被六国采纳,苏秦“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他家里的亲属“俯伏”“不敢仰视”。苏秦笑问他的嫂子:“何前倨而后恭也?”他嫂子匍匐在地,“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这倒是大实话,“位高金多”,一个权、一个钱,这二位一体,成为世俗社会衡量人的惟一标准,这就是势利。“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同一个人,只是富贵还是贫贱不同了,亲戚对他就截然不同了。可见标准完全不是人本身,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专看权和钱,这就是异化。苏秦之嫂成了“前倨后恭”的典型,也是势利的典型。宋元南戏有《苏秦衣锦还乡》,现存明初的《金印记》,元明传奇、杂剧以及近代不少剧种都有改编本,演出有关苏秦之嫂的折子戏尤多。历代舞台上鞭笞苏秦之嫂,反映出历代中国人民都是很恨这种势利眼的。 这种现象不独中国有,世界文学中也不少。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的《变色龙》,写一条狗咬伤了一个工匠,巡官奥楚蔑洛夫到现场来处理。事实很清楚,怎么处理呢?听说狗的主人不是将军,他就要责罚狗,赔偿工匠;听说狗的主人是将军,他就恭维狗,责备工匠。狗还是那条狗,事实还是那个事实,但随着他耳闻的狗主人地位高低的变化,他的脸谱不断变化,前倨后恭,前恭后倨,180度的大转变顷刻之间就表演了四次,翻来覆去,不顾自己打自己嘴巴,活现出媚上欺下的势利嘴脸。 胡屠户堪称中国古典小说中滑稽形象的典范。吴敬梓抓住这个喜剧人物性格里不和谐的特征,当场尖锐地撕破给人看。在范进中举前后,他对范进这个女婿的态度陡然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中举前他骂范进说:人家中过举的张府、周府上老爷都是“方面大耳”,而你呢,“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中举后却说:“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同一个范进,中了举人就嘴也不尖了,腮也不像猴了,比“方面大耳”的张老爷、周老爷更有福气。这就是一种尖锐的、鲜明的对照。 中举前他指着范进骂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中举后却向邻居夸耀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其实众人是笑他前一刻自怨“倒运”选错人,后一刻就自夸慧眼识人,自己打自己嘴巴! 中举前他把范进当作辱骂的对象,动不动“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中举后“现世宝穷鬼”一下子变成“贤婿老爷”。“贤婿”是老丈人称女婿,“老爷”是奴才对主子的称呼,把这两样不伦不类地加在一起,本身就极不和谐。怪不得有人嘲笑胡屠户是“造词能手”。 前倨后恭是势利的突出表现。为什么“倨”、为什么“恭”呢?刚刚中举,范进的才学没有变,品德也还来不及变,什么变了呢?是地位,可见胡屠户衡量人的惟一标准是对方的地位。待人处事没有一个道德评价作底蕴,只以势利作标准,这就把自己人格中最卑劣的品性暴露得一清二楚。这种人在奴才面前是主子,表现就“倨”,在主子面前是奴才,表现就要恭。不是一般地“倨”和“恭”,要“倨”得可恶,“恭”得肉麻,前后才能形成鲜明、尖锐的对照。对照越鲜明,不和谐就越尖锐,讽刺就越有力、越深刻。“恭”得肉麻就表现出一种奴性,所以奴性便成了势利的影子,在有权有钱的人面前,势利小人会把奴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丑态百出,充分表现出人格的低贱。势利小人缺少对大写的“人”的起码的尊重,在人之上时,不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时,不把自己当人。自轻自贱,是一副贱骨头,患了严重的软骨病,把人的尊严践踏殆尽。所以在舞台上这种角色总是丑角、小丑。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辈份是很重要的,女婿官做得再大,在岳父面前是晚辈,只能女婿尊敬岳父,不能岳父对女婿毕恭毕敬。岳父称女婿老爷,就像父亲称儿子老爷一样,是天大的笑话。这一句称呼就把胡屠户的奴性、势利,讽刺得体无完肤。 接着,他还有绝妙的表演:他毕恭毕敬地跟在范进背后,表现得特别机灵,特别服务周到,“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这是神来之笔。范进的破麻布长衫在泥潭里一滚,湿淋淋脏兮兮,何止是皱?扯几十回又怎能扯平?即使不皱了又怎能改变又脏又湿的狼狈相?写他这样做正是表现他千方百计地讨好、巴结、献媚取宠。就像哈巴狗,看到有钱有势的人就摇头晃脑拼命邀宠。到了破茅屋前他还拉长脖子高声喝叫:“老爷回府了!”戏台上的仆人、跟班就是这么吆喝的。老爷的府第总是气派的好房子,而小说里三次交代范进住的是茅草房。破茅草房而称“府”,这又是一个不和谐。这种违背常识的不和谐进一步揭示:胡屠户是在挖空心思地巴结讨好,一副奴颜媚骨。胡屠户不是鲁钝憨直的人,这种小市侩有他的小机灵、小狡狯。如果说,前倨后恭的变化,衬托出他的势利,那么,变化得这么快、这么“灵”,正显示出他势利之深。 2、“嘲弄”手法 为了使不和谐进一步尖锐化.吴敬梓巧妙地运用戏剧性的嘲弄手法。嘲弄的关键在于造成特定的情势,犹如安排下一个陷阱,“请君人瓮”,被嘲弄者按自己的性格逻辑尽情表演,却把不和谐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当胡屠户对新贵人怀着无比敬畏之心,胁肩谄媚唯恐不及的时候,作家故意难其所难,针对他的市侩心理出个难题:为了使发疯的范进恢复常态,需要胡屠户亲手去打这位老爷一巴掌。这样的情势给胡屠户提供了绝妙的喜剧舞台。如果在过去,他眼睛不眨就可以打下去,但在今天,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他说得很坦白:“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但情势已经摆好了,这个光荣的使命非他莫属。没办法,他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借酒力壮了壮胆,这才勉强“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冒着被罚到十八层地狱的危险,硬着头皮去把范老爷打了一下。说也灵,果然立刻觉得“菩萨计较起来了”,登时手就发颤。不想不打紧,越想手越疼,竟至于弄得“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不得不“向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势利眼心里的菩萨也跟自己一样势利。当然不是菩萨起作用,而是他的心理,一方面是愚昧迷信,相信菩萨要保卫新贵人,惩罚不巴结的人;更重要的是势利,怕得罪老爷,所以特别紧张。疑神疑鬼正是因为心里有势利鬼。在这里,眼前的表现同惯常的行径、自我感觉同客观实际,都极端不和谐,作家在嘲弄中使讥笑达到最高度的尖锐性,从而产生了绝妙的喜剧效果,使人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3、丑自炫为美 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丑如能守拙,不出现不和谐,就不可笑,而当丑不安于本分,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就更显得滑稽。这时它的自我感觉同客观尖锐地不和谐,它越炫耀就越暴露其愚蠢,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范进进学后,胡屠户一面搬出一些“学校规矩”、“体统”、“教导”新秀才不要与“平头百姓”“平起平坐”,“否则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一面大大咧咧地说:“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你怎敢在我面前装大?”在他那个时代,屠户是很被人不齿的,他却偏要“装大”,夸耀自己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以为比种田的平头百姓高贵。在老爷们面前他却害了软骨病,就像老鼠以为猫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动物一样,在这个小集镇上的小市侩心目中,县城里买肉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已经是高贵的极品。“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见到张静斋来到范进家,他“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但和本书第二回里的夏总甲和鲁迅写的阿Q一样,总要在乡下人面前吹嘘自己进过城,见过大世面,是大人物。他装腔作势地说:张老爷、周老爷“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在这个小市侩眼中,能挨上张老爷周老爷,就是至高荣誉;但他偏要把这巴望而不可得的事,说成是不耐烦做而又摆脱不掉的事。又以不屑的口气夸耀自己的伟大。这里的不和谐也是多重的。他越是吹得天花乱坠,就越显得愚妄可笑。吴敬梓把他的自居高贵和实际上卑微鄙俗之间的不相称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他的自负言辞和愚蠢本质之间的矛盾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丑如何自炫为美鲜明地突现出来,这就使人感到滑稽。 4、自然流露
P. U5 q) `" S0 C% U! t! M滑稽丑总是不自知的,唯其如此它才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它越是表现得心不在焉,就越滑稽,越是从人物的天性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滑稽效果就越大。卓别林就是这样的天才。候宝林、马三立的表演也很自然。善于说笑话的人自己都不笑,自自然然地说出来,听的人却笑得前仰后合。胡屠户的一切都表现得很自然,他愚昧庸俗而又自命不凡,他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方式。在自我感觉里他始终是自满自足的,埋怨范进的时候是他有理,女婿中举了还是他有理:自己慧眼独具善选东床。世界上的事情他都已有圆满的解释、完整的答案,“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了文曲星就要被罚到十八层地狱等等,就是他聪明智慧的例证。在寒酸的范进面前他显得特别高大,口口声声“我不得不教导你”,范进之所以能当秀才、中举人,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所以他说:“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这一切他都毫不怀疑,就像“猪肉好吃”一样是不容置疑的真理。高度滑稽的话语,是赤裸裸地显示某一缺点的天真的话语,胡屠户的话语之所以具有高度的滑稽性,正是因为这是他思想性情的自然袒露,是“真诚”的表达,如果他是遮遮掩掩,工于藏拙,其滑稽就不是现在这种程度了。阿Q也是如此。像阿Q、胡屠户这样没有文化、没有城府的人,不会掖着藏着,思想情感容易自然流露,知识文人就不大会这样。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吴敬梓、鲁迅和世界上许多喜剧大师为什么经常选择没文化的人物作滑稽人物了。
+ `4 v4 c( z" \+ R+ l4 g- _对于胡屠户来说,他的自炫为美,他的坦然自炫,基于他的愚妄无知。《克雷洛夫寓言》说:“蠢材妄自尊大:他自鸣得意的,正好是受人讥笑奚落的短处,而且往往把应该引为奇耻大辱的事,大吹大擂。”正是由于无知,他觉察不到自己的鄙陋浅薄,敢于肆无忌惮地大吹大擂,殊不知越炫越丑。
5、滑稽笑的特点和胡屠户形象的意义 当然并非所有的丑都是滑稽。首先,丑与恶有界限:当丑使人感觉可怕时,人们会因其可怕而忽略其丑;当丑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时,它就会唤起我们的理性嘲笑它的荒唐。胡屠户骂范进其实是爱范进,只不过他的气质决定了他使用如此的语言,仔细看看,其实也没有特别可恶的地方。胡屠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的恶俗是阶级社会的炎凉世态濡染的结果,他本身并不是阴险毒辣的大奸大恶,对人并没有严重的损害,对他女婿更不存伤害之心,只不过在这个胸无城府的浅薄人物身上,丑陋表现得更为浅露直率罢了。 其次,滑稽艺术并不把揭示人物内心矛盾的全部深度及其社会根源作为自己的任务,它只要使人感到丑之可笑,就算达到了自己的艺术目的。滑稽对象的愚蠢,人们可以一眼望穿,人们嘲笑他,同时觉得自己比他高明,优越感和自信心得到满足,以居高临下的心态去欣赏幼稚而可笑的表现,这时,对丑的嘲笑超过对它的哀痛,不快的因素几乎被抛诸脑后。人们觉得胡屠户很可笑,而差不多就不去计较他对别人的伤害了,大家借助笑声,对胡屠户所凝聚的赚贫爱富、趋炎附势的鄙俗心理给予了毁灭性的轰击,宣布它已经失去存在的权利,在笑声中愉快地同鄙俗低级诀别:这样的笑,颇像通俗喜剧里的笑,富有幽默的色彩,是明朗的笑。 阿Q概括了一种精神现象,阿Q精神,精神胜利法。胡屠户也概括了一种精神现象:势利。是赚贫爱富、趋炎附势,谄上压下的鄙俗心理。这是阶级社会、等级制度、贫富悬殊所造成的人性弱点。中国人最恨这种势利小人,但等级的森严又不断大量产生这种势利,以至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弥漫于整个社会空气中。对于科举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这就形成一种社会压力、舆论压力、习俗压力。这种压力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敬梓在《哭舅氏》诗中说:“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他舅舅就是因为老考不上,“百忧摧肺肝,抱恨归重泉。” 势利眼能很准确地反映人的权力和钱财的级别,由对方的权和钱来决定自己对他的态度。范进在科举上地位的每一点变化,在胡屠户态度上都像在睛雨表上那样鲜明地反映出来,甚至可以量化,用数字准确地反映出来。范进当上秀才,他来贺喜的礼物是“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范进中了举,他再来贺喜的礼物是“七、八斤肉,四五千钱”,价码就提高了。更重要的是态度也因范进的身份而变化。范进才当秀才时,他来了,对范进一顿教训,把自己带来的猪大肠和酒都吃了: 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胡屠户高傲自得的神情,跃然纸上,这时候是范家母子对他“千恩万谢”。 范进中举后,他不但不敢训斥,还搜索肥肠说尽肉麻的奉承话。范进赏他六两白花花的银子:“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假模假样地推辞。紧接着“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 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这时候是他对范家母子“千恩万谢”了。 写胡屠户是一石双鸟,一箭双雕。一方面是抨击鄙俗的社会风气,一方面是揭示造成范进悲喜剧的社会原因。也就是说,这个形象,一方面有他自身的独立的社会意义、艺术生命,另一方面对于塑造范进形象,他又具有不可或缺的意义。《范进中举》写得深刻在于:范进的悲喜剧不是由哪一个特别有权势、或特别坏的个人造成的,而是由当时的社会风气、社会制度造成的。胡屠户既没有权又没有钱,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他既是由势利之风陶冶而成,又显现着弥漫于空气中的势利之风。由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小市侩来显现压迫范进的社会风气,这就比只写由个别大坏人而造成范进狼狈,要深刻得多。 像鲁迅说的,由小康之家跌落的人,对炎凉世态感触最深。吴敬梓和鲁迅自己就是这样。吴敬梓屡屡以笔作刀解剖势利,无比犀利。《儒林外史》第一、二回就刻划了翟买办、夏总甲的势利嘴脸。第四十六回、四十七回,专写“五河县势利熏心”,对另一个势利人物成老爹进行无情的戏弄,使他出尽洋相;并写了因对此种世风“激而为怒”而产生出虞华轩那样的“愤怒青年”,实际上那正是青年吴敬梓自己心态的投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