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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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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7 16:44: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余坚 7 f1 t- q& x" |" V2 ^; ?9 @6 z7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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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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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会有这样的春天,你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看着窗子外面的蓝天发呆。鸟一闪而过,去了你永远不知道的地方。你知道在云南北方的岗子上,一树树梨花像白色的火把那样斜插在红土的山地中,猛烈地燃烧,大风吹过,遍地是白色的火星子。你知道与此同时,在云南之南,大河滚滚,波澜是蓝色的。两岸的低处和高处,阳处或阴处,干地或潮地、全都已经被花朵占领,它们正开得一片稀烂。花的脂肪从树枝上淌下来,阻塞了大河两岸的那些细小的支流,也阻碍了其它植物通向阳光的道路。蜜蜂象轰炸机那样嗡鸣,沿着道路,到处可遇见牧蜂人黑色的蜂箱。你当然曾经象一只幸福的蜜蜂那样闯入过这样的春天,但你毕竟不象蜜蜂那样,和花朵是一种在家人的关系。你进入春天,但你是出家的人。你的道路与一只蜜蜂正相反。它偶尔撞入你的房间,它最终要找到返回春天的道路。所以,你一生中,虽然每个春天都听见花朵在山岗上嚎叫,但你只有很少的时间能亲抵现场。大多数时间,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发生,你通过蓝色的天空和风的速度知道事件在发展。是豹子的身上布满花朵,是蛇在花的洞穴中睡眠。而你远离现场,想象着那残酷的美。你恨不得立即就钻进一只花蕾,在里面腐烂掉。或者成为一只毛绒绒的屎克郎,在那蓬松的,被花朵的脂肪泡胀的红土壤中,扒个洞一头钻进去。但你仅仅是坐在屋子里,无所适从,渴望着无事生非。哦,那一切与你毫无关系。即使花朵把山岗压塌,把蜜蜂呛死,这一切也与你毫无关系。我曾经强烈地体验过这种残酷的无关,那时我在芒市附近的森林中,春月无边的夜晚,我独自一人,走过一座又一座铺满去年十二月落下的,尚未腐败的树叶的岗子,地面被月光戳出无数的斑块,蜜蜂不知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遇见无数的花丛,它们中的一些,当着我的面打开,撬开烈酒罐子似地把气味放出来,香得令我恶心。这些花朵有些在月光中,有些在暗处,拼命地开放着,前仆后继,枯萎的才垂下,掉下,新的骨朵又打开了,仿佛有什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在外面吸引它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它们仅仅是要打开,要牺牲在盛开之中。在这美丽无比、安静、凉爽的春夜里,我却忍受着烦躁、闷闷不乐、象一头找不到活干的狼。我又听见一朵马樱花“叭”地一声解放了,我忽然明白,我的烦恼的根源是,我不想当人,我想当花,我要开放。我渴望作为花朵之一,与这春天的故乡,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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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Y, h" q/ r( t. }! Q4 h远方的声音. T, e7 f6 g- W/ ~0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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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的远方,你永远会感到有某种声音永不停息,有某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这是河流的声音。云南人都知道,河流就在他们的周围。十年前,我在我的诗歌中写道“在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象谈到他们的神”。河流对于云南,不是文明史上的象征,不是古代的传说,而是越过时间传布到你的生命中的轰隆巨响。河流把生命带向遥远,但这遥远是永生不息的流动,而不是一个静止的彼岸。我非常喜欢那些歌颂河流的歌曲,可惜这样的歌在云南还没有被写出来。我听过斯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也听过葛罗菲的《大峡谷组曲》。我希望有一天,音乐天才出现,为我们谱写在北纬30°-21°附近经过的河流。我很喜欢一首美国民歌《谢南多》。这是一首歌颂永恒的河流的歌曲,谢南多是一位美国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的名字。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遥远啊,波涛滚滚的大河……”这是令我永远热泪盈眶的歌声。0 o. ~/ G2 h6 }3 X8 l7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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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f/ K1 C8 ]* y3 }麂子9 d# j7 P" O4 X' g'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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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时代的云南是一个充满陌生感和恐惧的世界。这种恐惧和陌生不是来自文明世界,而是来自大自然。那时,野兽们和人的世界关系密切,它们就住在昆明城外十公里以远的大地上,有时候还会闯进城里来。我小的时候,外祖母吓唬我的常用短语就是“老豺狗要来了。”这不是童话,不是今天孩子们知道的大灰狼,而是就在昆明郊外的红色山冈中传过来的真狼的嚎叫。  ~7 \7 ~8 G4 M" B%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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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夜晚我躲在昆明四十公里以外的山野的一片树林中。当时我十九岁,被工厂派到农场去收洋芋(土豆)。这个农场叫花箐。长年看守着农场的李师傅在这个夜晚带我们出去打麂子,我们埋伏在一片树林里,等麂子出现。那是美丽无比的夜晚,星光灿烂。林子里有几十种鸟和上千的虫子在叫,那是无所顾忌的大叫,叫得山林就象一个正在比学赶帮超的乐器工厂。突然间,轰地一声巨响,然后就万籁俱寂。过了一阵。李师傅从黑暗中冒出来,说打着了。我们就回去。第二天,我们带着狗,上山去找麂子,山是潮湿的。天空是蓝的。只有蓝色。而土地是红色的。狗忽然叫起来,我们跟着跑过去,在密林里找到了一头死去的小老虎,有一米长。 它的脖子上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白天的林子很安静,除非是起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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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 z. W% m. ^( g6 ^. a) }哥布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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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布的父亲坐在他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家中。后门,以前上山砍柴的门,已经被泥沙堵住了。如果明天泥石流再动,他的家就没有了。我问,那么怎么办呢?哥布说,搬到另一座山上去。哥布的父亲坐在火塘边上,这是一个在土地上刨出的坑,他往坑里面加着松树枝,烧一壶泉水。他停下来就吸水烟筒。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老人,他的脸是黑的,指甲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脚是黑的、他的屋顶被烟子熏得漆黑,腌肉被熏得黢黑。他不会讲我的话,我听不懂他的话。' V" [" q5 B0 e/ r- Z, e

  U* A/ D* r  `, i* n6 [1 d第二年,他由儿子哥布领着,一生第一次到省城看看。哥布领他来看我的家,他不仅看,并且一样样用手去摸。他摸摸我的电视机。摸摸我的床。摸摸我的锁。摸摸我的浴缸。摸摸我的抽水马桶。摸摸从水管里流出来的自来水。摸摸我的门。摸摸我的玻璃。摸摸我的布。摸摸我的香烟。摸摸我的食物。然后走了,他回到他的故乡去,在另一座山上的家里,他像黑暗那样坐在火塘旁边。. d- @# N3 K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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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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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的阴影从山脚一直伸展出去十多公里,铺在倾斜但平坦的大地上,大地的终端是蓝色的洱海。在阴影的部分,事物是本色的。但在阴影之外,一切都光辉翌翌,金黄色的田野、金黄色的树和村庄。事物被夸张了,显得更赏心悦目。在这光辉中看被阴影遮蔽的部分,却是一片昏暗,它也被歪曲了。我沿着阴影的边沿,在大地上走,我脚踩的地方也就是高山投到地面上的反映着它的峰顶的部分。这边沿有些虚化,我跨几步进入阴影,又跳跃着回到光底下。这土地是秋天收获之后的稻田,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乌鸦、田鼠和谷雀。阴影缓缓地移动,犹如盲人的手,在摸索着大地上的粗糙的表面。我跟随着阴影,向位于东面的洱海延伸。一整个下午,走了七八公里,看着一个个村庄被阴影网罗。看着白色的牵牛花怎样失去了光采,回到它原有的朴素中。看着阴影怎样爬上耕牛的角,又溜下它的脊背,把那些残留在它尾巴上的光粒啄掉。我一直跟着它走,走到洱海边上。直到这巨大的幕把整个大地都遮蔽起来。那是我二十岁的某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我年轻的生命中的正午,我的时间还多。9 n: B, F" s4 u7 n/ r6 m8 L0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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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沐浴2 `# @9 z4 Z7 r. G$ x, w#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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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市附近有一个温泉,阿永带我去洗澡。那个澡塘在傣族人的村庄旁边。火热的夏天,我们穿过他们的土地,穿过橡胶树林、野草地、堆在乡村边上的甘蔗塔、鸡、狗、鸭子和水牛、穿过竹篾编成的房屋和红土的山坡,到了那里。这是一个水泥和砖砌成的浴室,卖票。小卖部,供应毛巾、洗发膏、沐浴液。里面分男浴池和女浴室,淋浴、盆浴。更衣室、小便处、拖鞋、挂贵重物品的钉子、通风的窗子、热气腾腾……洗罢出去时,阿永说,你看,他们在外面洗。我看见大地上有一个池塘,在一棵榕树下,一群上身赤裸的女人泡在里面。水直接从大地上冒出来。气泡。波萝蜜般的乳房。下垂的母亲的乳房。古铜色的手臂。黑头发,散开如水草。大地的植物。周围是红泥巴,牛屎、鸡粪、杂草、蛇和蚂蝗;再远处是瓜地和蕃茄地、芒果树和香蕉树。再远,是无边无际的水稻和青山。水哗哗地响着,水已经被泥巴染成了红色,她们在玩水,露着牙齿笑、互相泼着身体……一切都在金黄色的落日的光辉中。! N# q5 B4 r6 S3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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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歌式的葬礼8 }0 W+ ~) g3 m9 q3 i

7 U% B# z! w! f( X4 ]& Z我在云南的大地上目击过颂歌式的死亡。那是在德宏州的芒市。温暖的春天,我沿着乡间公路骑着自行车漫游。周围的风景,先是用“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来描写最得体。漠漠,当时是早晨,雾尚未散去,但已经不浓,雾后面的树林已经依稀可辨,白鹭是古代的白鹭,越过历史飞来的天使。如果千年前那位诗人复活,他会一眼认出。但黄鹂是看不见的,是听见的,大地上有鸟在啼,但不知道那是不是黄鹂,我很少有时间能够停下来,仔细辨别鸟语。无论什么鸟叫,我只知道那是鸟叫,与狗吠不同。古人的时间多,“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有的是倾听的时间。为什么在春天用夏木会贴切?因为在汉语中表示春天的时间,在亚热带的云南德宏,大地上已经是夏天的景致了。后来竹林出现了。山地出现了。不知名的河流出现了。风中有腐败的稻草的气味。也有果子的气味。也有拖拉机的气味。后来,田野扩展成大片的、无边无际的,已经不仅仅是水田,也有玉米地、甘蔗地和开着紫色的花朵的地,开着黄色花朵的地,大地现在看上去象所谓“锦绣 ”的了。太阳老练地上升着,天空蓝透,又一个上帝的好日子啊!在大地的开阔处,我看见远方又出现了一个白鹭云集的村庄。是什么吸引我向这个村庄走去,白鹭。当我进入这村庄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个傣族人的村庄正在举行葬礼。犹如在水田中央突然看见一只死去的白鹭。没有任何迹象向我预告死亡的降临。我听见歌声锣鼓声,在村庄的外面,我看见一些美丽的花圈,不是扎着白花,而是扎五颜六色的花。后来我看见死去的劳动者躺在一个用花和竹篾搭成的棚子里。人们蹲在花棚的周围,敲着锣鼓,哼着好听的歌,象是劳动中的休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葬礼。在春天,在花朵和白鹭盛开的大地上,死亡被花朵和白鹭所簇拥,被它的收获所簇拥。6 ]& {; F+ A4 N6 z' h4 @

0 i. q6 S; C  u! d+ g8 S' V6 p金沙江2 @$ N& p1 n3 s3 f

" ?' {9 H& r* Z( p. `)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大河,是金沙江。那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革命时期,金沙江的名字和毛泽东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高原的许多大河都沉默着,只有金沙江作为革命的象征之一,进入时代的广场,和革命一道,“金沙水拍云崖暖”,鼓舞人民的斗志。当时我工作的工厂,组织了一班工人,学习解放军,长途拉练,为美国人或苏联人入侵我国做好准备。我们决定向着昆明的北方前进,一直抵达金沙江边。我记得当时我被分配在炊事班,背着一口有我的半身高的行军锅出发了。出发是严肃的,具有战斗气氛的。但一出了昆明,意识形态战线本来就薄弱的青年工人马上被云南高原美丽的大地征服了。那时正是春天,四五月,高原上到处是花蕾在阳光中爆炸的声音,一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蜜蜂在交配、蝴蝶在交配、雄马和母马在开着野山茶花的山坡上交配、狗们在懒洋洋的红土山庄的磨房外面的干草堆中交配……这景象比语录和标语更轻而易举地深入人的意识,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青春被充满繁殖力的大地所诱惑,就离开了时代的正轨,革命的队伍将到金沙江时,工人们中间已经出现了好几对情侣。剩下的抢着给女同志背背包,背干粮袋,给男同志喝水、唱歌。一路上借团结友爱,生动活泼之名行打情骂俏,争风吃醋之实。自然是原初的自然,爱情是纯粹的爱情。白天行军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晚上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扎营有时扎在野外,有时进驻山村,人民夹道欢迎,说是红军又回来了。有一个地方叫老木坝,当晚队伍是在松树叶铺成的打谷场上与村民联欢。第二天杀了一群公鸡,炊事班得到一土碗鸡睾丸,用清水煮一下,几个青工三分钟就抢吃完了。一路就这样玩着,一天早上,正在山路上走,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说是看见了。一杆红旗马上打起来,都疯了似的跟着红旗跑。举红旗的青工是个失恋的人,他举着红旗飞跑,他恨不得此时敌人的子弹就扫过来,他就在金沙江畔壮烈牺牲,让那负心的姑娘永远后悔。跟着他,跑得革命队伍上气不接下气。换气间,忽然就看见了金沙江的水,绿汪汪的一条,象水库。但离得还远,就又开始奔跑。现在想那时奔跑的样子,那青春,那激情,为着一条河流,就象是一群奔向恒河的朝圣者。江滩很宽,全是沙和白石头,不能跑,走了好一阵。终于到了江边,一直以为这里是山高水寒,乱云飞渡,对岸是敌人的堡垒。在眼前的却是一江春水,清秀明丽,“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样子。对岸是静静的群山,一条船也没有。就听见有人说,红军渡的不是这里,是下面的白马口。就又在激情中继续前进,跟着红旗。沿江又走了近五公里,到了红军当年渡金沙江的白马渡口。这回真是到了,但依旧是碧波荡漾,看不出什么血雨腥风的迹象。我现在想,可能当年毛泽东渡江的地点不是这里,也不是这个季节,心事与我们不同。所以所见的和我们所见的不一样。后来我在另一处又见过金沙江,那里倒真是险恶,阴冷的秋天,乱云飞渡,恶浪混浊。但红军不是从那里渡的江,在那里能自由飞越的,是我在《河流》这首诗中指出的飞禽:鹰。: X% {9 B4 Z' p( s$ {9 e;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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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X2 x  U2 @& v( n4 p2 [苍山的三种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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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 p3 ~, u6 ~4 n猛然间看见苍山在多云的天空下,我被山的样子震惊。犹如在天空中看见基督的脸。看不清细节,没有锋芒,只是一个的苍色的椭圆状的混沌整体,但巨大无比,挡住下关市西面的天空,就是这巨大无比的体积令我颤栗。再也看不见其它的山了,它们忽然小掉了,逃走了,它比所有的山都大,它与它们的比例是一头雄狮和一群猫的比例。但在一小时之后它已经是另一种模样,在落日的光辉中,十九个轮廓峥嵘的山头,开天辟地从混沌中杀出来,使徒般地排成一列。灰色的长袍,由南向北,一座座呈现着高低不同的坡度和形势。所有的山顶都被森蓝色的雪覆盖着。山顶下面,却被红色的、灰色的、和黑色的云和霞所簇拥,再下面,又露出了山体。这些云和霞可以令有想象力的人想到“张牙舞爪”“飘带”“鲨鱼”“一群历史悲剧中叱吒风云的英雄”“骑大象的武士”等一大堆意象,但这些形容也是轻浮之辈,你刚刚想象了热带鱼,这鱼已变成了骏马,你正要说什么“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它已经变成了棉花。倒显出人性的自作多情和想象力的虚妄。不如老老实实说,这就是在风和光线的运动中,生成的一些不寻常的天象。它意味着一场来自南方的风暴,已经抵达大理地区的上空。一小时之后,苍山已经进入黑暗中,犹如一头黑牦牛从天空中蹲下来。它的黑暗令我毛骨悚然,它比天空更黑,更高大,犹如一个巨大的洞穴,堆积着十万只死去的乌鸦。这黑暗是如此结实,如此密集,令我再次陷入了虚妄的想象力中,不能自拔。4 X! G. z) o! O,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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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s; a( q- V, W  g2 @3 _# Q  ], o森林之王  A! a( m. c9 e( J7 q6 n2 [5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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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树木被雷火击断,烧焦。黑掉的树干独立在高蓝的天空下,有十多根,倒下的树干横躺在大石头之间,长出了棕色的木耳,上面嗡着蝴蝶、走着虫子。犹如教堂的毁灭。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现场象一座雄伟的建筑物的遗址。它坐落在玉龙雪山北面的山坡下,在这里可以看到雪山的不太险恶的顶,令人跃跃欲试,产生了征服它的欲望。成为登山英雄好象已经是马到成功的事。我站在一处,仔细观察着山上的沟壑,盘算着抵达山顶的路线,想象着清风白雪。想象着“一览众山小 ” 的豪气。但只过了十分钟,风和雪就下山了,犹如踩着雪橇飞下来的,周围顷刻已成了冬天,晴朗已经粉碎,周围一片迷茫,混杂着雪片,有什么东西倒塌下来的声音。现在的念头是逃跑,逃回山下的夏季中去。雪山在世界的时间之外,它自有它自己的季节。它可以在一天之内,经历春夏秋冬。但才过了三十分钟,晴朗的夏日又破镜重圆。天气象魔鬼放牧的群鸟,一忽儿是海鸥和风暴,一忽儿是乌鸦和雪,一忽儿是鸽子和阳光;而现在是蓝天,莺歌燕舞。登山的勇气丧失了,不是什么都可以征服的,想象力是虚弱的表现。为什么想象力永远只指向高度,指向攀登,而不一开始就指向逃跑的线路呢?森林边上坐着一个人,衣服破旧,脸膛黑而脏,一只枪靠在肩头上。想象力告诉我这是一个猎人。到他面前时,他翘着二郎腿,躺在斜坡上,正在喝一瓶白酒。他伸出脏手来和我们握。但司机不和他握,司机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小伙子。他还背着一个军用书包。想象力以为那里面装的是苦荞面饼子和烧洋芋。想象力相信这是一个贫苦的猎人。但不是,他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他在成都当兵时的日记。第一页就是,“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穿上了绿军装,胸前带着大红花……”。想象力以为他会讲大森林里的故事,它和一头豹子或狼的故事,或者他和唱山歌的表妹的故事。但他坚决不讲,他要讲他在成都当兵时,站过岗的那条大街。讲他在成都当兵时,去过的电影院。讲他在成都当兵时,在礼堂里听报告。我十二年没有讲普通话啦。他讲的是普通话。问他是干什么的,家在哪里。他说,他是守树的,也是国家派来的。有工资。他说他是民族。他家在山坡下面的公路边上,到丽江县两个小时。他说,这些问题不重要。他又掏出笔记本,翻开后面,让我们看战友分手时给他的留言“让我们回到广阔的天地里,百炼成钢!”“飞翔吧,你是高山上的雄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又喝酒,要司机也看看他的日记,毫无想象力的小伙子不看,他要去看一只松鼠。他看着他看了一阵松鼠,突然间扯羊癫风似的把酒瓶一砸,酒瓶并没有如他期待中的那样“砰然一声粉碎”,而是闷闷地落在草地上,摇摆了一阵,垂下。他更生气,“呼地一下”爬起来,抬起了猎枪,飞快地倒了一瓶火药进枪管里去,然后枪口对着那个正在看松鼠的小伙子,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你开玩笑呢!”“再叫我要抠扳机了!把包包里的钱拿出来!还有你们两个! ”他把枪转过来,对着我和老刘(一部风景片的导演)。我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挺身而出的肚子。我举起双手,价值五千元的照相机在我肚子上晃荡。老刘用流利的北方方言说,给你给你,我看见他掏出一张一块钱的票子扔在草地上,这票子立即被风吹得飘起来。他哇哇大叫,我们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乘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老刘身上,我赶紧垂下一只没有骨头的棉花手,把相机磨到屁股上去。紧急关头,我不担心肚子,我担心相机。他举着枪,后退一些,把嘴里衔着的一个什么小东西安进了扳机。“他真要开枪了,那是撞针。”老刘叫道。我想拔腿就跑,但拔不出来,什么可恶的东西把我钉住了。老刘继续讲着好话,有什么事慢慢说,要什么都好说。什么事都可以说清楚的。是不是,小伙子。我也是当过兵的,成都我也在过,那是个好地方。你吃过麻婆豆腐吧。当兵的到哪里都是战友嘛。你们军长和我是老乡。今天大家就交个朋友嘛。来来来,把枪给我,我看你这只枪还蛮好的。他就真的把枪递给了老刘。我不是冲着你两个的,我是针对他,他看不起我。你以为我喝多了?你不看看这是在哪里?成都?我想打哪个就打哪个。我忽然发现,这地方不仅仅是满足想象力的风景区,想象力遗漏的部分是,在这片风景中除了他的森林,他的山、他的风,他的雪、他的鸟和兽和以及他一个人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我们得罪的人是一个王。继续讲好话。老刘会讲,已经讲完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开始回忆亚热带丛林中的蚊虫了。讲了两个小时,这期间经历了半小时的夏季,四十分钟的冬天,话说到再见的时候,又是秋天的阳光照在林梢上了。老刘给他一百块钱,作为“战友之间的互相帮助”,森林之王不要,王说,我是想和你们说说话噻!他只要了一个笔记本。又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百鸟乱叫,我们告别,握手,再握手。他背着猎枪,转进森林不见了。我们往山下走,疾步如飞,害怕什么会追上来。忽然听见,高高的玉龙雪山下,密密的森林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是他开的枪,老刘说着,被一条过路的蛇绊了一跤。) @8 p" {- U9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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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斜阳峰1 B8 @/ b1 g5 I/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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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峰是苍山的由南向北数的第一个峰。这个峰海拔最低,看上去,葱葱笼笼,很好爬的样子。当时一起去爬的人有嗓子、李根、郭文平、小朵。一九八六年夏季的一天我们坐在苍山西路五十八号嗓子的小屋里,聊着当代诗歌。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走,爬苍山去。大家就说,走。屋子就盖在苍山的脚上。所以出了门,向后转,就上山了。天空晴朗,鸟在头上飞。空气透明度很高,几乎可以看见斜阳峰顶的石头,看起来,爬到山顶容易得很,还可以坐在高山之巅,看看嵌在红土高原中的洱海,看看它是不是象一只蓝耳朵。就唱着《游击队之歌》,想象着是一群山鹰之国的勇士。往高处上了一个坡,山就向纵深里后退了。在远处看只是一道软绒绒的草绿色长坡的山,现在发现是错觉。连成一道斜坡的只是“苍翠”,而苍翠的载体,山本身不是一个简单的坡,而是一层层深深浅浅的坡台,有的徒,有的平,有的是山包,都被树木遮蔽着,看不出来,要走进去才知道。一路是矮的松树林,野草地,开着花。进入了具体的山,视野就小了,只见得到山谷的局部,只是一棵又一棵人头高的松树、杂木,都长在草地上。过了树又是树,都过了一千棵树了,我们还是在山谷里走,还没有到第二个台阶的脚。好太阳现在成了毒日头,辣得一身汗,草叶沾到汗上,皮肤刺痒。李根背着一只蚕豆大的老蜜蜂走,他不知道重,那蜜蜂爬在他的脖子下面,仔细地找什么。郭的小腿肚被刺划开了一条血口。我的头三次撞在粗树枝上。嗓子和小朵在后面骂骂咧咧,好象是骂毒日头。回头看看,两个人,一个正在扯树叶,编遮阳的帽子。一个弯着摇在找野草莓嚼。后来林中出现了两条路,弗罗斯特在这里写过一首诗。我说,走这条。嗓子说,走那条。五个人就分成两路,各走一条。我、李根和郭文平走一路,我们的路很快就到了一座山底下,相信是通着斜阳峰顶了。就爬山。这山坡是石头和刺丛、茅草混杂,岩石有半个人高,只能在岩石缝里找路走。相当艰难,现在体会到了当动物之不易,要在这样的山地上穿梭自如,确实是要有一身功夫。在岩石里绕来绕去,担心着被麻蛇咬着,倒不怕大的野兽,这山上已经没有。它们在一九七九年前后就转移了。爬到这座山的顶上,立即抬头看,发现另一个山头才是斜阳峰。面前还有一片树林。又穿越树林,到那山脚,看出这座山是一山的杨梅树。扯下些杨梅吃吃,又爬山。这回视野渐渐开阔了,但看不见山下,因为山是在云层里。杨梅树盘根错节,几乎完全网住了山体,只能踩在它们的根根上走。山是湿淋淋的,一直在下毛毛雨,爬了一截,我们也象杨梅一样,潮透了。爬上杨梅坡,山上的树木忽然少掉,露出一个山脊,这山脊象一把斧头的利刃,两边是徒削的坡,山路就在斧头的刃上,只有一米宽。我站上去,冷得发抖,大风吹着,吹得我象草一样弯了身子,就不能站起来,只好笨熊一样贴着地面爬过了这段斧子口。过了这段,再往上爬一个不大的坡,就是斜阳峰的峰顶,但它在冰雪里,要站到那冰雪之巅,我们这种业余爬山水平是不行的,再向高处去,爬山就成了登山,是专业技术了。抬头望望斜阳峰,它白雪皑皑,在它后面,还有比它更高的雪峰,我感觉到了,但看不见,冷气就从那里嗖嗖地扑下来。也看不见下面的世界。要去高处就不要牵挂着芸芸众生的世界。 “在高山上人是孤独的,只有平地上才挤满炊烟”。人迹罕至的高处并不好玩,没有人会看见你在“孤独中”,孤独其实是要给人看得见才有价值的浅薄东西。在高处,不是什么挺住就意味着一切,而是挺住就是你一个人挺住,挺不住就是你一个人挺不住。所谓自作自受。我冷得要死,在高处呆了不到五分钟,就下山了。下去才发现山相当陡。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慢慢地梭下去。下到半山,太阳又出来了,蓝天又出来了,风也小了,衣服也干了,猛然看见山下的洱海,一只蓝耳朵。又发现嗓子和小朵躺在下面的一片草地上睡觉。原来他们走的那条路不通山顶。下到他们睡觉的那里,他们看见我们脸上和腿上划破的口子,被水和红泥巴弄得脏巴巴的鞋,就说,疼不疼,我就说爬高掉有什么意思,一样也看不见,又危险,又冷。我们这里倒是舒服得很,又看得见洱海上的白帆,又不累,又可以晒太阳,又可以睡觉。我说,这里好是好,不过么,也就是春?看风景的水平了,永远不会知道上面还有专业水平。我解开鞋带,把脚拔出来晾,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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