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读书示小妹生日书 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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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示小妹生日书  
6 e/ U0 Q4 O0 n, w  R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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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七日，是您十八生日，辞旧迎新，咱们家又有一个大人了。贾家在乡里是大
3 e- ]7 m6 O, o  X0 \/ N户，父辈那代兄弟四人，传到咱们这代，兄弟十个，姊妹七个；我是男儿老八，你是女
* s- l/ O) N) t) t% J% n+ W9 H9 s儿最小。分家后，众兄众姐都英英武武有用于社会，只是可怜了咱俩。我那时体单力孱，
面又丑陋，十三岁看去老气犹如二十，村人笑为痴傻，你又三岁不能言语，哇哇只会啼
哭，父母年纪尚老，恨无人接力，常怨咱这一门人丁不达。从那时起，我就羞于在人前
/ |- s7 A0 G& @- \走动，背着你在角落玩耍；有话无人可说，言于你你又不能回答，就喜欢起书来。书中
的人对我最好，每每读到欢心处，我就在地上翻着跟头，你就乐得直叫，读到伤心处，
) r# e+ A! `% o我便哭了，你见我哭了，也便趴在我身上哭。但是，更多的是在沙地上，我筑好一个沙
& p- h, V! W: L( \: y' Y城让你玩，自个躺在一边读书，结果总是让你尿湿在裤子上，你又是哭，我不知如何哄
你，就给你念书听，你竟不哭了，我感激得抱住你，说：
　　“我小妹也是爱书人啊！”东村的二旦家，其父是老先生，家有好多藏书，我背着
/ h1 a: T) B+ b; Q  q6 {你去借，人家不肯，说要帮着推磨子。我便将你放在磨盘顶上，教你拨着磨眼，我就抱
( `5 H. k7 }3 c4 B9 n着磨棍推起磨盘转，一个上午，给人家磨了三升包谷，借了三本书，我乐得去亲你，把
你的脸蛋都咬出了一个红牙印儿。你还记得那本《红楼梦》吗？那是你到了四岁，刚刚
$ p, B4 N% I6 l, K2 I4 A学会说话，咱们到县城姨家去，我发现柜里有一本书，就蹲在那里看起来，虽然并不全
懂，但觉得很有味道。天快黑了，书只看了五分之一，要回去，我就偷偷将书藏在怀里。
三天后，姨家人来找，说我是贼，我不服，两厢骂起来，被娘打过一个耳光，我哭了，
你也哭了，娘也抱住咱们哭，你那时说：“哥哥，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书！”小妹，
你那一句话，给了兄多大安慰，如今我一坐在书房，看着满架书籍，我就记想那时的可
2 d: ~, P5 N3 h/ i/ c! }怜了。
　　咱们不是书香门第，家里一直不曾富绰，即使现在，父母和你还在乡下，地分了，
9 M/ I- r3 p: r, S粮是不短缺了，钱却有出没入，兄虽每月寄点，也只能顾住油盐酱醋，比不得会做生意
* L$ i: a( N% @# B, a5 R+ T$ U8 h的人家。
　　但是，穷不是咱们的错，书却会使咱们位低而人品不微，贫困而志向不贱。这个社
8 L) q' e' \& A" h会，天下在振兴，民族在发奋，咱们不企图做官，以仕图之路做功于国家，但作为凡人
9 s5 x/ R) _0 i) K$ c$ [百姓，咱们却只有读书习文才能有益于社会啊。你也立志写作，兄很高兴，你就要把书
  h! _- Y5 u- u$ _+ M, x8 J3 _看重，什么都不要眼红，眼红读书，什么朋友都可抛弃，但书之友不能一日不交。贫困
# q5 [; J" v. K" u5 b倒是当作家的准备条件，书是忌富，人富则思惰，你目下处境正好逼你静心地读书，深
5 p* s, b  J) P' I知书中的精义。这道理人往往以为不信，走过来了方才醒悟，小妹可将我的话记住，免
6 R: s, c! c7 @% {得以后悔之不及。
　　兄在外已经十年，自不敢忘了读书，所作一、二篇文章，尽属肤浅习作，愈是读书
( E" [, n( k6 F4 l) G: L不已。过了二月二十一日，已到了而立之年，才更知立身难，立德难，立文难。夜读
0 q3 f, c! V- N+ E' E《西游记》，悟出“取经唯诚，伏怪以力”，不觉怀多感激，临风而叹息。兄在你这般
8 n: t6 b! v: ?; r3 w年纪，读书目过能记，每每是借来之书，读得也十分注重，而今桌上，几上，案上，床
/ ^/ w, M" f; w9 Q6 w' r5 i上，满是书籍，却常常读过十不能记下四五，这全是年龄所致也，我至今只有以抄写辅
助强记，但你一定要珍惜现在年纪，多多读书啊。
0 W3 ]4 k( {. l　　既有条件，读书万万不能狭窄。文学书要读，政治书要读，哲学，历史，美学，天
文，地理，医药，建筑，美术，乐理……凡能找到的书，都要读读，若读书面窄，借鉴
, S' C( Y* W  ~0 ]$ v就不多，思路就不广，触一而不能通三。但是，切切又不要忘了精读，真正的本事掌握，
$ G% ]) H4 j, T/ M& @全在于精读。世上好书，浩如烟海，一生不可能读完，且又有的书虽好，但不能全为之
喜爱，如我一生不喜食肉，但肉确实是世上好东西。你若喜欢上一本书了，不妨多读：
第一遍可囫囵吞枣读，这叫享受；第二遍就静心坐下来读，这叫吟味；第三遍便要一句
& e0 u. w7 b& o' O1 M' ?% q" Z$ f3 z一句想着读，这叫深究。三遍读过，放上几天，再去读读，常又会有再新再悟的地方。
你真真正正爱上这本书了，就在一个时期多找些这位作家的书来读，读他的长篇，读他
# y* o& }/ Q6 E' c- t. p的中篇，读他的短篇，或者散文，或者诗歌，或者理论，再读外人对他的评论，所写的
! P- t2 ]/ R; }8 W传记，也可再读读和他同期作家的一些作品。这样，你知道他的文了，更知道他的人了，
明白当时是什么社会，如何的文坛，他的经历，性格，人品，爱好等等是怎样促使他的
+ a) h/ d9 P3 r/ w2 h) g风格的形成？大凡世上，一个作家都有自己一套写法，都是有迹而可觅寻，当然有的天
分太高了，便不是一时一阵便可理得清的。兄读中国的庄子，太白，东坡诗文，读外国
的泰戈尔，川端康成，海明威之文，便至今于起灭转接之间不可测识。说来，还是兄读
2 x7 H! S, M4 p0 O3 p书太少，悟觉浅薄啊！如此这番读过，你就不要理他了，将他丢开，重新进攻另一个大
家。文学是在突破中前进，你要时时注意，前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同辈人走到了什么地
4 P. T& k( I. N! a; M方？任何一个大家，你只能继承，不能重复，你要在读他的作品时，就将他拉到你的脚
7 D6 Q  t' R! }2 Y1 K& z下来读。这不是狂妄，这正是知其长，晓其短，师精神而弃皮毛啊。虚无主义可笑，但
: y8 `9 o4 Y" Z/ g! @9 m全然跪倒来读，他可以使你得益，也可能使你受损，永远在他的屁股后了。这你要好好
& E: S. m# ]/ V记住。
　　在家时，逢小妹生日，兄总为你梳那一双细辫，亲手要为你剥娘煮熟的鸡蛋。一走
十年，竟总是忘了你生日的具体时间，这你是该骂我的了。今年一入夏，我便时时提醒
自己，要到时一定祝贺你成人。邻居妇人要我送你一笔大钱，说我写书，稿费易如就地
俯拾，我反驳，又说我“肥猪也哼哼”，咳，邻人只知是钱！人活着不能没钱，但只要
4 A/ e, p- z, T% d: i, ~有一碗吃，钱又算个什么呢？如今稿费低贱，家岂是以稿费发得？！读书要读精品，写
% i  v+ S( `  \- Y0 W书要立之于身，功于天下，哪里是邻居妇人之见啊！这么多年，兄并不敢侈奢，只是简
8 X* b+ O1 ~1 {1 l# e+ ?朴，唯恐忘了往昔困顿，也是不忘了往昔，方将所得数钱尽买了书籍。所以，小妹生日，
; Y5 [( j# `7 u- V兄什么也不送，仅买一套名著十册给你寄来，乞妹快活。
) T% {! z  Q# t# K5 F  B' e( V　　　　　　　　　　　　　　　　1983年7月初写于静虚村
. |0 ^0 |: G7 P　　　　　　　　（选自《抱散集》，作家出版社1994年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