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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赖声川7 X& s+ s% N; M* q6 Y, M
5 k3 U* _2 ], k; }+ b, Y3 d3 T 《暗恋桃花源》演出第四次了,还不算中间的电影拍摄。再次撰写文章,“我还能说什么?”我可以重复会意那创作过程中一切的心酸与成就感,当年所有的伙伴的同心协力,以及那特殊时代给与的特殊灵感,但那一切似乎都已经说了很多次。我可以说明这次和明华园合作的兴奋,他们团体所带来的活力,而他们的演出多么符合我当初(最当初!)对“桃花源”演出风格的期望。这些,我都在不同的媒体中说过。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下的是一下,关于悲剧、喜剧,快乐,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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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9 o! L N# Q" b) ~脑神经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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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w$ k" q# _ 两年前我在美国加州,刚好我的朋友,《僧侣与科学家》作者马修•李嘉德(Matthieu Ricard)也在湾区。这一位修行人正在参与一个脑神经科学实验计划。计划的目的是要更深入了解人是否真的可能“快乐”,从脑神经科学的观点,有没有可能规范出“快乐”和“痛苦”的明确定义?以一位禅修多年的藏传佛法僧侣身份,马修每天要到实验室,身上挂上300多条感应线,然后需要他进入禅修状态,来测试脑神经波动。科学家会试图干扰他,甚至于曾经在他的耳边开枪,看看他的脑波会有什么反应。6 g% O2 ^4 O% ^& n# v) d. s& f
明显的,透过多项实验,马修的脑波在受干扰或威胁的时候,与其他实验对象的脑波呈现完全不同的波动形态。心灵禅修确实影响了马修的生理反应。更有趣的是,禅修的境界符合科学家在数据上所定义的“快乐”。
2 q4 a$ w0 {& e9 {7 L6 E+ X& _ 这项计划后来在美国《时代杂志》作封面故事,马修邀我到主持计划的科学家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在柏克莱山上的家做客。艾克曼一声都在研究人类脸部表情与情绪之间的关系。他跟我说他几十年研究的结果认为,人的脸部肌肉摆成什么姿态会直接影响情绪,于是,如果我们硬将一个人的脸部扳成微笑的姿态,不久之后,他会比较快乐;相反的,把他的眉毛皱起来,不久之后他会开始感到烦恼。
$ I' E, c! o/ n; q5 ` 这个话题太吸引我。多么微妙的因果关系!到底是里面在影响外面,还是外面在影响里面?还是这两者有一种神秘的相同性?
4 ^8 e' @- ]7 W E1 t- H 我跟艾克曼说,我曾经创作过一部舞台剧,叫做《暗恋桃花源》。这一部戏是把两个剧团摆在同一个舞台上,一个在演一出悲剧,一个在演一出喜剧。; [' Z5 a; m5 K&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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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悲”剧" h0 u% G1 y8 ~ n" J% a! J* I
: S# d+ \3 w! s, g: k$ E/ {. L站在艾克曼家落地窗前,我鸟瞰着整个我熟悉的柏克莱和旧金山,想到住在附近不远的,我的研究所知道教授奥格登(Dunbar Ogden)。我就是在他的“古典剧场研讨会”课中第一次打开自己的脑袋瓜思考这个问题。
- i- [ y9 j3 _ q. Q画面回到1979年秋天。在柏克莱奥格登教授的课上,我们通盘研读所有的流传下来的希腊悲剧,研究雅典在公元前第五世纪的剧场文化,惊然发现在悲剧演出的“大酒神庆典”中,每一位悲剧作者用一天的时间展现自己三部悲剧作品之后,还要演出一部“羊人剧”(Satyr Play)才散场,观众才能回家。
. j- f! x! |1 R/ i& G! y% B; k“羊人剧”是一种闹剧,由装扮成半人半兽的演员热闹演出。古代流传下来的“羊人剧”只有一部是完整的——尤里皮底斯(Euripides)得《独眼怪兽》(Cyclops)。除此之外还有多部其他“羊人剧”的片段,这些残片让我们窥视到它低俗、热闹的属性,而它的内容通常是在讽刺三出悲剧中的剧情或人物。+ D9 V9 Q8 Y5 \; q! V. E
连续演三部悲剧早就在我认知之内:古希腊作家都是以三出戏为单位,通常是连贯的,成为“三部曲”。艾斯其勒斯(Aeschylus)的《奥瑞斯提亚》(Oresteia)是唯一流传下来的完整三部曲。我以前在台湾年大学的时候也看过这三部曲的剧本,当然认为它是完整的表现。但现在,我的逻辑被大乱了,我发现在这古老的剧场形式中,三部悲剧的完整呈现不等于一次完整的艺术表现。作者还多了一部“羊人剧”,在一天演出的最后奉献给观众。可惜,《奥瑞斯提亚》三部悲剧之后的“羊人剧”失传了,我们无法得知其面貌。4 d/ e# `4 Q' W: l* z" M
我极为好奇:为什么在看完三部悲剧之后,还要再看一段大闹剧,观众才能够回家呢?这让我对希腊悲剧有一种全新的感官,认为在“悲”、“喜”之间,有一种特殊对话,一种神秘、原始的对话,始于人心深处的对话。. |4 V# F" Z) X' x+ C& Q8 F2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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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能”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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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转到1981年,京都。我旅行到日本,正在研究能剧,在京都古老的金刚能乐堂中,我观赏“羽衣”的演出。在那剧场中,没有所谓“场灯”明暗的问题,观众席的灯永远是亮的,观众坐在榻榻米上,一边翻着剧本,时而抬头看戏,时而低头聆听。在这里,没有所谓“疏离”的问题,所有观众都融入台上的演出,不管他看的是哪里。
7 V" o5 w/ d. A4 F% n观赏日本能剧的时候,我发现在这600年前发源的剧种中,有与希腊悲剧中同样的“能”与“狂言”之间的对话。一部能剧分上下两部,“能”演出到一般,每每被安插一段“狂言”。狂言和“羊人剧”一样,是个闹剧,与能剧的语言相比,也是低俗、平民化的,内容通常也在讽刺或说明前面能剧中的角色与剧情。
o. }% g/ [; T- O5 C在求学过程中,在这两种古老文明中,我认识到,悲剧与喜剧似乎不是相反词,而是一个演出中必备的两种面貌。我观察到,在现代的剧场中,通常这两种剧种被隔离。我同样也观察到,在现代生活中,生与死这两个最原始的能量也刻意被隔离。9 p4 A5 Z5 t' r6 b
1 ]/ o% P$ E0 F6 t/ l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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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f$ F: ?, l! P& K; p4 C& n! q4 h画面跳回到柏克莱山上艾克曼的家。我们的对话继续,我跟艾克曼讨论起当年在柏克莱考希腊悲剧和日本能剧的事,我跟他说我自己有一些观察,发现我所看到的朋友或家人,在“喜”的极致状态中,以及在“悲”的极致状态中,他们脸部表情是一样的。在我的观察及经验中,“笑到傻”以及“哭到傻”不但最后脸部表情相似,同样,“去的地方”也是神似。这两种被认为是相反的情绪,居然推到极致(只要不停地笑够久,或不停地哭够久)会变成一种类似的感受。或许叫“麻木”,但也不是;或许叫“忘我”。我向他请教,他是专家,怎么说?! L$ z; y5 m- L: m8 j
艾克曼跟我说,根据他的实验研究,人类的七种主要情绪(我很惊讶他一下就说中了我们传统中国说法中的“七情六欲”),只要推到极致,“他们都是到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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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9 p+ b+ ^# i; m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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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3 |; _" t }3 H8 L3 S什么叫“忘我”?5 x7 L# q; S2 E- D$ y5 }6 u
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武陵人所发现的地方可能是吧。那里面的人“怡然自乐”:5 T) f; s/ p. h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届叹惋。
4 L* X, `: m) t5 w* b6 X$ E“桃花源”里面的人不知道历史。他们被我们遗忘,于是他也就能“忘我”而单纯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桃花源”三个字早就和“香格里拉”、“失去的地平线”同义。它是所有人心目当中的理想国,与世隔绝所以不知道历史,这以为着我们得历史多么惨不忍睹,未有忘掉或不知道一切,才能尝到怡然自乐的幸福。 [ I7 B' I+ Z
是这样么?《暗恋》中的江滨柳,透过他对过去(历史)的执着不放,是不是也走入一种极致,让他的世界已经没有其它东西了,只剩下回忆?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忘我”吗?3 {6 L# d0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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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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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属于《暗恋桃花源》当年创意的内在逻辑。我很高兴当年做了这一部戏,让我有机会理出这些内心的疑惑,关于悲剧,关于喜剧,关于人生。20年来,演出4次,我每一次都很荣幸能够坐到导演的位子上,我感到一种特殊的幸福,舞台上的交通让人生如此在我眼前展现开来。
0 B8 B" U L; q! p1 H5 X而在创作20年之后,我还在探讨这样问题,还在想陶渊明,他这么敏锐的看到世界、历史、人心。而如今,我们的世界又走到什么地步?能够不知道,是不是更幸福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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